几年前，当我刚刚接触电子竞技时，就对赛场内外的不少现象感到万分不解——场上比赛的分明是十个人，大半的观众席却被一个人的应援团霸占；选手只是排了一个眼，观众席“啊啊啊啊”的尖叫声便不绝于耳；社交平台上，两位队友的一个简单互动能被解读出万千种爱恨纠葛。
有选手仅仅因为在世界赛中赢下了被寄予厚望的某支队伍，就被P上了黑白遗照，以示传首四方；在世界大赛上，两支同一赛区的队伍，却会在赛场内外打得不可开交，双方从抗吧撕到微博，只因那支队伍“得罪”了自己喜欢的俱乐部或选手……
现在，我们一般管这种行为叫做“饭圈入侵”。
那时，人们把电竞的饭圈化归结于“资本运作的阴谋”“俱乐部的捞金需求”，大小媒体也纷纷向其开炮，谴责饭圈化带来的恶果。只是，“乱象整治”搞了一波又一波，电竞的饭圈化却从未停歇，反而冲着愈发魔怔的方向一路狂奔。
而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和流量至上、饭圈当道的电竞不同，传统体育还是那片崇尚实力至上，为国争光的净土。即使观众会在不同的运动员之间有所偏爱，这种偏爱也更多出于“代表国家出战”的集体荣誉感——对深刻影响了一代人的刘翔、姚明、郭晶晶等选手，人们心中多少都会有敬仰和喜爱之情，但这种喜爱之情更多停留在憧憬的程度，而没有形成大规模的“饭圈应援”。
可任凭谁都没能想到，正是“传统体育”这片刻板印象中的净土，为刚刚过半的2024年贡献了最夸张的饭圈丑态，比起“竞圈”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记得2019年的“巴黎图书馆”事件吗？那年的《英雄联盟》S9世界总决赛上，主场的G2粉丝占尽地利，每当主队打出精彩操作，现场便掌声雷动，而LPL的FPX战队获利时，现场却如图书馆一般死寂。在主场优势明显的竞技体育里，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当时的“雷动-静默”反差过于明显，才让这件平平无奇之事成了一个红极一时的电竞梗。
在五年后的同一个巴黎，奥运会的乒乓球女单决赛上，当年的“图书馆”盛况盛大复刻了——同样是一方的粉丝赌霸观众席，同样是一方得分欢呼如雷鸣，对方得分寂静如坟地，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比赛的对垒双方陈梦与孙颖莎都是中国乒乓梦之队的“自己人”。
小局开始时，场馆内一边倒地回荡着“莎莎加油”的喊声，当孙颖莎拿下一分，场内“啊啊啊啊”的尖叫会持续十几秒。而对面的陈梦拿分时，现场的高音却瞬间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低声叹息。随着下一个小分的争夺开始，“孙颖莎加油”“没关系莎莎”的喊声又整齐地卷土重来。
央视直播的画面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拿着孙颖莎应援牌的球迷。镜头好不容易找到一名挥舞着陈梦应援牌的球迷阿姨，但她手中的“陈梦加油”却被身旁的巨幅孙颖莎横幅迅速盖住，阿姨只能往旁边退却，试图脱离横幅的遮挡——请记住这个画面，接下来还有后续。
点进直播间的观众们，只怕是要对着计分表上的国旗看上好一会儿才能晓得，这原来是新闻报道中“包揽金银”“毫无压力”的国手会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名为是地球防卫军勇士，在抗击入侵地球的外星入侵者呢。
然而现实不遂人愿，陈梦在现场的重压之下，仍然以4:2战胜了被粉丝们寄予厚望的孙颖莎。而巴黎奥运会的现场也和当年的雅高酒店体育馆一样，开启了全域静默的模式——可在颁奖仪式上的短暂沉默后，不甘落败的“地球防卫军”们再次卷土重来，齐声高呼着“退票”和“孙颖莎”的口号，一位热心的“地球防卫军”还对陈梦比出了中外通用的“国际友好手势”，为陈梦的加冕奉上了至高的祝福。
这下真友邦惊诧了
如果你觉得这已经很离谱了，那你该去看看赛后的各大媒体平台，“地球防卫军”的勇士们早就写好了“讨陈檄文”，文中细数了陈梦的“五宗大罪”——不仁、不义、不礼、不忠、无良。核心思想突出一个“陈梦趁人之危胜之不武，盲目追金陷国乒于危难”。
一时之间，响应者群起。大量饭圈卫士纷纷前往与陈梦相关的社媒账号下痛陈利害，就连陈梦代言的海信电视都被他们打上了“坚决不买”的烙印。
除了积极进攻，“地球防卫军”也未曾忘记认真复盘总结败因。经过严谨地考证，陈梦获胜的一大原因被精确定位了出来——有人认定，她脖子上挂的翡翠就是克制孙颖莎风水的关键。
除了陈梦本人，就连女乒的主教练马琳，都遭到了指控——这可不是开玩笑，有部分极端的“地球防卫军”指控他放任陈梦破解孙颖莎打法，致使中国女乒被对手研究透彻，未来潜力严重受损。
如果说S5世界总决赛的Tabe在评论席上“泄露IG战术”，被打为“电竞汪精卫”尚且出师有因，这次陈梦只是在客场打了个比赛就被扔上军事法庭，多少就有点牵强了。
对此，“地球防卫军”找来了2002年闯进世界杯的中国男足作为例证——你看，2002年的电视台播放了中国男足的所有比赛，导致男足的所有技战术都被暴露，惨遭他国研究，致使国足实力一夜之间倒退至少30年，从此不复世界杯“断层式领先”的光景……这下，真是小球带着大球转了。
实话实说，为了避免文章显得过于苦大仇深，我刻意用了戏谑的方式来阐述饭圈文化在此事件中的作为，实际的情况要比文中严重得多。这场风暴中，为中国女乒摘金夺银的两位骄傲，都受到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在比赛现场被观众“孤立”，在线上被饭圈网暴的陈梦自不必说，被魔怔饭圈裹挟的孙颖莎，也免不了被风暴卷入。
自“巴黎图书馆”事件爆发以来，孙颖莎和她的粉丝群体就被抬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各类指责与清算接踵而至。其中的不少指控是颇为合理的，前文中的那些极端魔怔粉丝做出的行为，理应被唾弃与谴责。而涉及法律底线的，更是应当受到严厉的制裁——就在事发次日，那个造谣“陈梦与其教练有染”的极端魔怔人，就被公安依法刑事拘留。
但在另一些场合，“互联网审判”也在不受控地扩大化。只要是孙颖莎的粉丝，就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上“饭圈脑残粉”的帽子。被孙颖莎粉丝用在陈梦身上的“孽力回馈”等诅咒，也被原封不动地回敬给了孙颖莎。曾经被魔怔人套在陈梦身上的遗照相框，现在也被用到了孙颖莎的照片上。
现场竖中指观众的个人信息被开盒后全网传播，身上还被套上了“伊利员工”“资本走狗”的层层Buff。有人说她受到某个奶品品牌的指使，有人说是某个社交软件干的，可上述消息的全部信源，也仅仅是互联网上的道听途说而已，就连网上盛传的“中指姐照片”，都不能完全确定是其本人。
对此，不少人说“矫枉必须过正”。但以暴制暴从来称不上什么“矫枉”，这只会使得本应是“反对网暴”“拨乱反正”的正面行为，变成另一场加害者与受害者对调的网暴。双方粉丝的矛盾不仅没有被缓解，反而进一步加深了对立——直到现在，孙颖莎和陈梦各自的微博超话里，对“敌方”的声讨都还广泛存在。
一开始，我本想用“陈梦赢了金牌，孙颖莎赢了银牌，中国乒乓一二带回，只有饭圈输麻了”来轻松愉快地做个结……但另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却是，陈梦被极端网暴困扰，孙颖莎被魔怔粉丝架在火上，中国乒乓和饭圈的孽缘迟迟没能斩断，这实在令人有些沮丧。
好在，理性的声音一直存在。“中国乒乓”的球迷们自始至终都在为双方获得的成就而欣喜，他们劝导饭圈粉丝的过激行为，还为阻止谣言的传播跑断了腿——还记得上文中那张“孙颖莎球迷遮挡陈梦球迷”的动图吗？在动图的后半段，那位孙颖莎球迷主动向后退了几步，收起了横幅，给为陈梦应援的阿姨让出了位置。如果不是理性的球迷将完整的动图发出来，我恐怕也会着了“节奏党”的道，一起怒斥这位球迷不讲武德。
我们没法期待饭圈文化和极端魔怔人，以机械降神的方式突然从体育圈消失。运动员的偶像化与商业变现，崇拜对象从国家队到个人的转变，也不是个人的力量能够影响的。
如今的我们能做的，或许也就是“做个正常人”了吧——说实话，这还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