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戴耳机,整栋房里能听见手机在响,是一位学者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分析国际局势。“烦躁”与“忍耐”无声地交替生长出来,缠着王佳雯。有时,父亲会把链接转给她;还有几回,他在看婚姻调解节目时,突然调大了音量,也许是想婉转地传递观点,但在王佳雯听来,那些内容近乎“奇葩”。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89亿,其中50岁及以上网民群体占比提升至26.3%。有调研发现,维系家庭情感和熟人社交圈是中老年人上网的主要动力,而获取资讯部分原因是为了找到跟晚辈的共同语言。
网民年龄结构 图片来源:CNNIC
但手机屏幕似乎并没有拉近代际的距离。美国作家塞林格曾假托小说人物写道:“爱是想要触碰却又缩回手。”不仅男女之爱如此,家庭关系也让我们投入最深刻的情感,却时常无力在平常的时分触碰哪怕一点。
当作为上网主力的年轻人抱怨父母“网瘾”时,是在说什么?
凌晨和傍晚
“我劝过他(不要熬夜),”王佳雯说,“但是劝过之后,我觉得可能像他们管我熬夜一样。”
王佳雯从小也喜欢熬夜。至今她很晚不睡,还会担忧被同样不睡的父亲看见。有时尴尬地和他在走廊里狭路相逢,她赶紧辩白自己是起夜。
父亲以前管她很严。小时候成绩够不到他的要求,顶了嘴跑,父亲脱下鞋往她的头上扔,“但也不一定能打中。”
就像寻常人家那样,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大的矛盾。王佳雯憧憬一家人围着电视,其乐融融的生活,为此,她会推荐全家都喜欢的电视剧,陪着父母一起看。
现在,她感觉在跟手机争抢父母。
多少有点不屑,又感到一丝担忧。周媛对记者说,爸妈总是分别端着手机,看“家长里短”的短视频,视频通常从老年人的视角出发,评价子女孝不孝顺。
“这种节目都是有台本的,假的。”周媛对来自农村的双亲说。
父母是来带外孙女的。原本他们想退休后过清闲日子,但为了女儿和女儿的孩子退让了自己。周媛一家三口的空间挤进了父母,摩擦明显增加。
母亲有时忘记给她收衣服,“我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她说了许多话,周媛觉得意有所指。
“我知道他们担心我以后不孝顺。”周媛忖道。老去的父母正在变得“阴暗”。她在家谈起工作的事,父亲赶着关照她——“这人你才认识几天,你就对他掏心掏肺的?”
周媛一度教父母用“扫码支付”,在他们光顾的菜市场里,二维码越来越多。周媛的父母是不情愿的,周媛给他俩开通付费功能、充进去一些钱,父母亲买菜回来,说“下回还是给我们现金吧”。他们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下载安装各种视频应用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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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成了两个叛逆的孩子——有时,周媛清早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明明在看手机,看到周媛进来,赶忙把亮着的屏幕关上了。
女儿进了幼儿园后,周媛不想父母闲在家,劝他们找两份保洁工作,有规律地上下班。父母没说过不情愿,但有时抱怨起来,母亲说,“工作肯定是辛苦的,不像待在家”。
“尤其爸爸,不能总玩手机,他血糖有点高,要锻炼。”她对记者叹息,却无力开口与老人谈这些。
结束了一天的家务,傍晚,周媛把女儿接过来,父母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母亲一边看短视频,一边发表一些议论——这个人是好人,那个人讨厌。周媛请他们安静一点,二老便沉默地回自己的房间去,过了一会儿,有短视频的声音隐约飘出来。
“房间里的大象”
梁妮没问过婆婆在手机上看什么。
每当她回家,从婆婆手边接过儿子,婆婆就开始神情严肃地看手机屏幕,一言不发。直到他们全家出去旅游,飞机落地,出机场要查验健康码,喧闹的队伍里一阵骚动,都说连不上网。梁妮接过婆婆卡顿的手机,发现手机在打开流量的瞬间收到了无数微信,信息体量大得把附近其他人的网都“占”了。
婆婆在玩社区团购。梁妮督促丈夫找婆婆谈一谈。于是,丈夫说:“妈,别给网上的人骗了。”婆婆回答,不会被骗,只是买点东西。对话进行不下去。
梁妮觉得,婆婆应该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去跳一跳广场舞、上一上老年大学,但这似乎不太现实。70岁的婆婆年轻时从大城市到县城支援,老了从县城回到大城市来帮带孙子。回城后,她恢复了与亲戚、老邻居们的线下往来,原先有些人住在梁妮家附近,但搬来搬去,最终老人们也形成了微信联络的习惯。
婆婆有个老妹妹,已经移民国外,姐妹俩总在视频。老妹妹在海外染上了“新冠”,又治好了,婆婆为她紧张了一阵。梁妮总听见她在大声讲话,向妹妹问好。
大多数时候,孟佳也是通过网络跟奶奶沟通。80岁的奶奶刚住进养老院,就自己摆弄好了屋里的无线网络,用苹果手机上网。孟佳为她感到骄傲。
但在那个新环境里,奶奶很难融入。孟佳说,去看奶奶时,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过室友不好:奶奶的室友是个挑剔的人,对养老院“嫌这个、嫌那个的”,奶奶不想和她一起碎嘴骂人,室友的卫生习惯也不好,她们的房间一半是干净的,一半是脏的……
说到这里,奶奶的室友进来了。奶奶不再说话。
孟佳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我在纸上画衣服,奶奶用碎布给我做过两件真的。”从小女孩的视角看,做家务的奶奶从前那么能干。
可是,现在见到奶奶,和她聊些什么?
她们聊的大半是病。坐在养老院的床边,奶奶说,自己骨头疼。她以前轻度中风过一次,孟佳给她带保健品。过了一阵,“吃过觉得好一点了。”奶奶说他们送来的药。但几十年前她在药房里做,孟佳说,奶奶最知道种种的老年病都谈不上根治。
她有些平辈甚至后辈已经去世了——这些不可触碰的话题,像房间里的大象,都知道它们存在,却无法正眼看。奶奶从不跟孟佳提起。
“也许有了网络,奶奶就可以(精神上)自足了,就不用在养老院里有那种社交的麻烦。”孟佳说。
但她不是真的满意。
奶奶总往家庭群里发一些讲好人好事的新闻和搞笑视频,“没什么人搭理她”,她发的网络链接太缺乏话题性,至少在小辈看来是这样。
孟佳有的平辈,努力地活跃微信群的气氛,比如,抱怨下一代的作业很多,或者发一张菜的照片。“虾仁处理起来肯定很花时间。”奶奶在后面接上。这样的天也经常聊不下去。
有一天,孟佳决定给奶奶发了一张公园里拍的风景照。孟佳想说的话是“以后带你去”,但奶奶走不了很长的路,外头一家子人,各有各的事,也不太有人手照顾她。
10分钟后,奶奶回,听说外面还有疫情,你不要乱走。孟佳告诉她,那个说法是谣言。奶奶没再回复。
孩子和钱
过去,传统媒体曾“碾压”一般地以家庭为单位占领读者,如今,网络媒体更接近个人的寄托,它用不同口味的文字和短视频把人群划分成不同的群体。个性化推荐强化了这一切。
不同的文章和短视频指出不同的道路,但都一样的焦虑。在一段短视频里,一位五六十岁的奶奶“示范性地”对儿子说:“你们找月嫂吧。我要走了,我不能天天搁这儿买菜做饭带孩子,是不?”
数万点赞之中,1960年代出生的高阿姨给短视频留言:“应该这样。我们这一代人太累了。”记者联系到她,她回复几段语音:“不方便打字,孩子要抢我的手机。”
她一直热心地更新自己的短视频账号。有时,晒的是自己,跟着平台提供的欢快音乐做手势、跳舞,加了美白的滤镜;有时晒娃。“一岁八个月了。”高阿姨说,是个女孩,“十点睡觉,等孩子睡了再去洗,我就睡不着,有时一点才睡。”
年轻的时候,她一边上班一边带两个孩子,当时不觉得累。但是,现在年纪大了,睡眠不好。孩子的养育方式和从前也不一样,要做早教,“这个那个的”。孩子的母亲,原本是“可温柔的女孩子”,但做生意不顺,生了老二以后,读小学的老大又个性不稳,晚上需要陪着写作业。于是,常常烦闷起来,说话变得大嗓门,偶尔吼自己的母亲。
“我们这一代人太累了。”这是有感而发。她还有90岁的老母亲,兄弟姐妹们轮流照顾,两头跑。高阿姨的爱好被压缩成了拍短视频——“不跟你说了,孩子要洗澡。跟记者说再见。”“再见。”娃娃听话地对手机说。
受到老年人欢迎的还有理财类视频。一名老年话题博主王莹对记者说,她眼中的老年人都有些金钱焦虑。比如,隔壁的老太太从农村进城带孙女,一边拿着紧巴巴的“新农合”养老保险。拉家常的时候,她会突然说起,媳妇给自己买了新的金项链。
小区里积蓄不多的老人们,普遍有忧虑感,他们一边在楼下看着孙辈,一边互相絮叨,子女经济压力大,将来可能不给自己养老。
依据自己看到的现象,王莹做了一组流量不错的视频:保持健康,减少看病的费用;不要把所有钱投去给孩子们盖房……
有限的独处
有的人需要网络的答疑解惑,帮着分析生活该怎么过、家事要怎么处理,需要互联网博主理解他们的委屈。
有的人只是需要独处。比如,他看上去60岁左右,独自坐在夜晚公园的长椅上,带着保温杯,很有仪式感地看他的手机。
“您在看什么新闻?”记者问。
“新闻APP里面看看,财经新闻听一听,现在听的是电台新闻。”他说。
他觉得,手机里的新闻是一些“看一看就拉倒的东西”,逐个点开看看,不与时代脱钩;多数的消息,并不在他的心里引起什么波澜,打发时间而已。
看手机,也不是完全的瞎看。4月,在他头脑里萦绕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埃及苏伊士运河被会一条货船堵住?
他从来没和别人讨论过,但是,“我认真研究过了。”他说。“这条船不是跑在正当中的,它两边距离河岸的宽度,有点不一样。越是小的地方,水流越是急,速度越快,压强越小,宽的地方,水就流得慢,给船的压强大。”
“风把船吹歪过来,在船的尾巴上,比较宽的一边把船尾往外推,船就会越来越歪。最后,船头被推到河的一边,船尾卡在河的一边了。”这条运河也太窄了,他想。
“今天我心情好,所以跟你谈谈。”他在家里,要和孩子说话,要和他们一起看电视新闻。出来坐在空气好点的公园里看手机,“心里定定的”,这样体验更好。
另一名受访者对记者形容,从前的工作太辛苦了,连轴转了几十年,退休后,为了“躲避酒局”,删除了多数前同事的联系方式,也不乐意管教自己成年的孩子。他有一个不停地转发各式新闻报道的微博。
在夜晚公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位老人在用小音响放音乐。他和家人关系不好,手机摔坏了,儿子不愿意给他买个新的。所以,傍晚他会带着五个音响出门,一个一个地把它们用到没电。
“您听音乐的时候在想什么?”记者问。
他说,这种小音响是播放碟片的。他不时会把自己喜欢的音乐抄在本子里,找数码店的人帮忙刻碟。他正在回想那个刻碟的人。
触不可及
对于父亲,王佳雯现在更多的是细碎的担心:总看手机,对1000度的近视眼不好吧?
她感觉到,家人之间的关心有时不表现在长久的谈话。爸爸有自己表达情感的方式,比如,她想考研,父亲不断转各种考研信息给她。她又逐渐想起一些温柔的时刻。有一回,母亲说,现在都在议论彩礼,父亲笑了。
“大家又不是活不下去,”他说,“我们也不是那种困苦的家庭,女儿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就可以了。”
王佳雯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费了很大劲才学会一个人睡。那时,她喜欢听深夜爸爸看球的声音,觉得安心。
而一段时间后,董云终于确定,让母亲待在她自己的社交圈里才是最合适的。
母亲在特殊年代,从贫困地区的农村到省城当小保姆,父亲的出身比她好。董云回忆起父亲从前苛待母亲的细节:母亲看电视笑,他说母亲“笑得像个傻子”,母亲用座机给农村老家打电话,打了没几分钟,父亲就冲她瞪眼,嫌她烦。
几十年前,父亲会时不时殴打母亲。母亲一把年纪,还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董云对她感到无能为力——她给母亲一把钥匙,母亲在锁眼里转动几下,发现不会用,“就急了,就满头大汗”;母亲和女儿女婿吃饭,还留心观察女婿的神情,然后伸出筷子,说,“我吃一块肉哈。”
现在,董云的父母分头玩手机。母亲的手机是董云给买的,为着避开父亲。与所有受访者一样,她抱怨母亲说话声音太大。不过,最初董云感到的是惊讶:羞怯的母亲原来有这么大的声音么?
饭吃到一半,手机传来申请视频通话的铃声,母亲喜滋滋地放下碗,遁去边上的房间。她很久不回到桌上来。
“你的公公可好?”董云听到母亲说。母亲先向对方家里的所有人问好:“你公公对你挺好的,你也要对他好一点。”
然后,是持续不断的家长里短。老家亲戚在问,房子买在县城,还是买在农村?孩子大学毕业,是去苏州发展,还是留在省城?有一次,董云忍不住问母亲:“你究竟知道苏州在哪儿吗?”
母亲还熟知老家各家各户的发展。有人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有人在农村盖了新房,屋顶上有太阳能电池板;有人戴着新的金首饰。
董云知道,母亲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她自己上农村去,看到老家的旧墙面熏得焦黑,“想象不到里面住人”。母亲是在里面长大的。
董云十几岁就想保护母亲。比如,母亲进了大超市容易晕,她就陪母亲去。可是,很多年后的一天,母亲说起,“你要是没读大学就好了,那你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可以每天跟我一起聊天了。”
董云从小想当个独立自强的新女性,有自己的事业。她突然知道,母亲从不认同她的人生道路。
母亲能耐心地倾听老家人的烦恼,对董云的烦恼却“很烦”。“如果对她说我很累,她会说,你累,你累就别干了。”母亲依赖女儿,把更隐秘的心里话对她讲,而如果她知道董云过得不好,会烦躁,会把负能量变成双倍的负能量。
在省城,母亲不敢一个人坐远途的公交车,看到地铁都怕。去年秋天,当地风景最好的时候,董云带母亲走了一些本地景点。
一路上,母亲还在和老家的人视频聊天。“看,湖!看,有鱼!”母亲高兴地直播着,“真美啊!真好啊!”在游客们异样的眼神中,董云带着喧哗的母亲走过。董云决定随她去。
手绘“微信使用说明书”。 网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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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