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最后一天我在罗马住进了Airbnb,接待我的房东是一位老太太,她很和蔼地向我讲解了房间里的各种电器和设施的用法,并且祝我新年愉快。随后在这趟旅程的终点,我住在特罗姆瑟一片高坡上的半地下室里(见题图),眺望着厚厚的积雪,房东跟我说,屋边的滑雪板都可以用——可惜我那时还不会用。
在民宿门口眺望对面的晚霞
从欧洲回来后,我在上海静安住进了一套弄堂里的房子,而我清楚地记得那笔订单我仍旧是用visa卡支付的——它要在两个月后才迎来“爱彼迎”这个一度被嘲讽的中国名字,并接入支付宝的支付方式。至于微信支付——2019年9月联合创始人柏思齐在接受《潜望》采访时表示,中国的业绩增长之快超出预期,但他们还未意识到这个支付方式如此重要。
在大厂仍然欣欣向荣、网红店还没有遍地都是的当年,这些在外企工作或开起了咖啡店的房东们,以及背包旅行的“文青”和学生房客们,构成了它在国内的种子用户,并用这样一种不算便利的方式,开始分享起自己的生活。
二
2020年12月10日,Airbnb终于上市,股价开盘飙升翻倍,最后收于144美元/股。今日“撤出中国”的消息公布后,股价收涨0.65%报113.28美元/股,但较历史高点还是跌去了40%。
当时我正住在一间30层上的民宿里,从阳台拍到的晚霞
这趟上市旅程无疑是坎坷而传奇的,13年的时间在如今的独角兽们看来大概太过漫长——巨无霸抖音出现至今也还不到六年。起始于08年金融危机期间,又被投了无数“共享经济”项目的孙正义错过,它的增长曲线显得如此“自然”而非催熟。
疫情到来之后,Airbnb也不得不面对寒冬。2020年第二季度后,它陆续裁员2000人,占到当时员工总数的1/4。然而如此规模的裁员却未带来任何名声的损失——四个月的遣散费,股票照发,如此优渥的条件也映照出它对员工一贯“良心”的福利,毕竟那时大家对它能否上市已经几乎失去了信心。
就在不到一个月前, Airbnb还宣布,其员工将可以永久性在任意地方远程办公,并且无论工作地点在哪,员工薪酬都不会发生变化。在硅谷各大公司都急着召唤员工回办公室的趋势下,这股“清流”为它的招聘页面带来了百万访问量。
三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节奏和文化下,Airbnb所面临的问题也并不少。
尽管在疫情到来之前它已经在华站稳脚跟,并且做到了相较于其竞争对手更快的增长速度,但这也有赖于它做C2C、轻资产的模式,而这一模式带来的“副作用”则是艰难的品质控制、房东与租客的矛盾协调及政府关系问题。
民宿理应是一门慢节奏的生意,“cozy”这个关键词在房源描述中反复出现。但随着规模扩张,Airbnb越来越难以对它的房东和房源进行仔细的审核与管理;而它也需要那些职业化的“二房东”,批量化地为它供给更多的房源。于是打扫不干净、与原房东的租约问题都接踵而至,甚至还多次出现过“在房间里安放摄像头偷拍”的恶劣事件。
在中国市场最主要的一线市场,上海的人均住房面积不大,房价房租上涨势头却正猛;而核心市区又有许多几十年历史的老房子,即使在改造之后也很难避免结构、隔音等方面的瑕疵。质量不够,滤镜来凑,为了与日益红海的酒店业相竞争,房东们被迫发扬起老上海“螺丝壳里做道场”的精神,竭力做出一点“特色”来。
于是,冲着“便宜”来的住客们多少都有过失望而归的经历。与此同时租客质量也难免下降,轻则不讲卫生、半夜蹦迪打扰邻居,重则损坏物品、偷走家具电器,甚至有剧组未经告知就租用民房进行拍摄,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而Airbnb的协调申诉流程也不甚严谨,经常是采信某一方的一面之词,之后再要追讨就沟通不畅。
如此的野蛮生长不但让Airbnb成为一些小区内的“不受欢迎者”,被写进小区公约,更引来了监管的瞩目。2017年开始,虽然Airbnb与诸多地方政府签署战略备忘录,但对房东的要求、身份登记等条件总在变化之中。而疫情之后,各地更是纷纷收紧;一旦遇到突然的封闭和隔离,住客也很可能陷入身份尴尬的境地。
四
尽管如此,比起那些完全商业化运行的民宿平台——尤其是各家OTA试图做的业务线,Airbnb的房东中仍然保有为数不少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那些更符合它原本给出的用户画像的人。
在我的体验中,只有Airbnb真的有那种“共享”的氛围,而非一门单纯的生意。你有可能遇到一个生活方式极为有趣的房东,住到别墅区一家私人club的阁楼上;或者遇到在浙大读博的南美老外,和他交流风土人情或他的调酒技艺。
上海老房东的布置充满了本地和DIY元素
作为一个Lv.4用户,我曾经在长三角多地往返而不租房,因为在平江路老街区的幽静角落里住一晚只需要七八十元;而在上海环球港旁边,老教师夫妇打理的装修颇为用心的房间,半个月均价仅需120。疫情开始之后Airbnb就开始频繁地进行服务费优惠和减免,但也或许正是这样的策略让它在这片市场更加无利可图。
Airbnb所许诺的是一种自由、多样化、充满探索性的生活方式,它鼓励人们走出自己熟悉的区域,去与更多的人接触、去了解和尝试更丰富的生活状态。然而这种生活方式的诸多前提显然在后新冠时代的当下越来越难以成立了。那个“沙发与背包客”的故事随着用户们的成长和财力增长逐渐变得fancy,却也像一个膨胀的彩虹色泡泡。
平江路民宿外的幽静小巷
在我为它感到惋惜的朋友圈发出后,我发现点赞的绝大部分都是我的大学同学(而其中大部分又都有海外经历),以及一些媒体行业的工作者。这其中隐而不发的“身份认同”可见一斑。或许我们对它撤出业务的不舍,更多的是对过去时间的怀念。
最后,衷心希望它“保留出境游业务线”,会是一项正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