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背水一跳

美国政府通过立法禁止一个拥有1.7亿本国用户、超过10亿全球用户的社交媒体，这是一起史无前例的事件。

一年之后，美国大选已经结束，将产生新一个总统任期。而270天的最后一天，即2025年的1月19日，正是拜登当前任期的最后一天！

美国政府禁止Tiktok的努力，从2020年开始直到2025年，经历了五年多的时间，跨越了三个总统任期。但最终的结局，仍然充满了变数。

Tiktok CEO周受资表示，将会在法庭上挑战这一法案，“美国宪法站在我们一边”。Tiktok将以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为依据，向美国联邦法院发起诉讼。

这一司法程序将贯穿美国大选的整个过程，牵涉到的用户人数，超过了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中选民投票数量的总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政府曾一再警告Tiktok这家字节跳动拥有的社交媒体，不要介入美国大选，但现在Tiktok在美国的命运，会成为大选中的一个热议问题。

目前最有可能成为共和党候选人的前总统特朗普，明确反对封禁Tiktok，他为了竞选获胜，从其任期内以总统令极限施压禁止Tiktok，实现了一次令人瞠目转变，煽动Tiktok的年轻选民反对拜登。而民主党候选人拜登，既签署了禁止的法律，又在Tiktok上面建立了竞选账号，要利用Tiktok在美国的最后270天的”剩余价值“，服务于他的竞选。

周受资号召Tiktok的1.7亿用户反对这一法案，维护自己的权益。

Tiktok的美国用户，将成为今年美国大选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群体，也是最终选举结果的一个微妙变量。

一切以先例和经验对Tiktok在美国最终结局的判断，都将可能是有偏差的，因为这件事是史无前例的。它的最终结局，也很可能是历史性的。

Tiktok，在美国的跳动

Tiktok是一家由中国创业者在美国创办的短视频社交媒体应用，在美国长大，成为美国大众、尤其是美国青少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许多人借助内容谋生和创业的手段。

字节跳动旗下的Tiktok相当于抖音的海外版，服务于全世界用户创作视频内容。TikTok 注册于开曼群岛，全球总部位于洛杉矶和新加坡，其办公地点包括纽约、伦敦、都柏林、巴黎、柏林、迪拜、雅加达、首尔和东京。

包括Tiktok在内的字节跳动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独角兽。据Pitchbook，字节跳动在2023年11月时估值达到2300亿美元。

即使几年来面临在美国被禁止的威胁，Tiktok仍在迅速扩张，据《金融时报》，它在美国的收入已经达到了160亿美元。

去年，字节跳动的总收入达到了1200亿美元，增长了40%。从收入来看，字节跳动有望超过Meta，成为世界上最赚钱的社交媒体。同期，Meta的收入为1350亿美元，增长了16%。

由于Tiktok加大投入在全球扩张，它目前还没有盈利，但是字节跳动的利润达到了280亿美元，可见字节跳动的抖音等平台是一台疯狂运转的赚钱机器。

如果参照同行相同的收入倍数，Tiktok的估值可能达到1500亿美元。美国的一家财富管理机构最近估计，如果出售包括应用算法源代码的TikTok，其价值可能达到1000亿美元；如果不包括源代码，则为400亿美元。

据媒体披露，目前的Tiktok的股权结构是张一鸣及其团队拥有40%，其余投资者拥有60%。在字节跳动的估值中，Tiktok约占了一半。

但出售Tiktok，目前看来并不在字节跳动的认真考虑范围之内。中国把美国政府强迫剥离出售Tiktok斥责为巧取豪夺。中国的法律还限制出口人工智能推荐算法。

据牛津大学为Tiktok所做的一份研究报告，2023年，字节跳动在美国拥有1.7亿活跃用户，上面活跃着700多万家企业，它们通过Tiktok为美国经济贡献了242亿美元。

据Business of APP的最新统计，Tiktok全球活跃用户已经达到16亿，到年底可能会达到18亿。它是过去5年全球下载量最大的应用。它用推荐算法连接了世界各地的内容创作者和他们的用户。

随着大国竞争的加剧，各国对于国家安全和数据安全的重视也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字节跳动将其美国用户数据存储于甲骨文公司的数据中心，由甲骨文公司对其数据处理和源代码进行审核，并且在新加坡建立了备份中心。Tiktok还推出一个德克萨斯项目，分割美国用户数据与美国境外的员工，建立一个有美国政府官员参与的数据治理结构。但是，美国政府不能接受的是，Tiktok的算法、源代码和开发仍然掌握在其母公司字节跳动手中。

如果Tiktok在美国下架，它将在中国、美国、印度这三个世界最大的互联网市场之外运营。但是Tiktok在其他各国的发展过程并非顺利，也受到监管方的调查甚至存在下架风险，原因包括国家安全、数据保护、青少年上瘾、精神健康等方面。

2020年，在特朗普发动了贸易战和科技战之后，在美国眼皮底下长大的Tiktok，开始被美国政府视为眼中钉。

2020年8月6日，特朗普总统下达命令，要求Tiktok在45天之内必须从字节跳动剥离出售，否则将被禁止使用。同时也对微信下达了禁令。后来特朗普又下令将期限延长到90天。

在特朗普发出总统令之前，美国政府以为Tiktok可能会遵循之前的一个先例。中国手游公司昆仑万维曾与美国政府达成协议，出售了旗下拥有的全球最大的LGBTQ+社交平台Grindr，当时美国政府给予其宽限期长达一年。

当特朗普发布禁令之初，据当地媒体报道，Tiktok一度考虑过出售和出让控股权的方案。微软有意收购TikTok的算法和其他人工智能技术，甚至沃尔玛都动心了。

但中国政府坚决反对特朗普的总统令。当年8月28日，中国商务部和科技部在禁止出口和限制出口目录中，增加了“基于数据分析的个性化信息推送服务技术”。Tiktok很快拒绝了微软。

与此同时，Tiktok对总统令提起诉讼，称该命令的动机是政治性的，违反了宪法中的正当程序权利（due process)，构成了对个人财产的“违宪征收”，并且违反了美国保护言论自由的第一宪法修正案。Tiktok和微信从不同的地方法院嬴得了法庭的判决，对特朗普政府的行为下达了禁止令。

2021年6月，新任总统拜登下令收回了特朗普的禁令，同时要求商务部对Tiktok就国家安全展开调查。实际上美国政府在酝酿着新的招术。这一次从总统令升级为正式的立法。

如何禁止

一旦遭到禁止，Tiktok将在苹果和Google的应用商店下架，无法在美国使用。

从法案的（a)(3)条款的行文来看，也可能会被解释为苹果及Android两大操作系统的商店在美国以外都无法分发Tiktok。即使其他国家可以通过苹果及Android应用商店下载Tiktok，也可能会受到美国法律的影响。

如果美国政府最终禁用了Tiktok，它将针对“分发、维护或更新” Tiktok的实体而不是个人。用户将无法从苹果和Google商店下载和更新Tiktok。对于那些已经下载的用户来说，并不被强制要求卸载tiktok应用，而是内容无法更新，相当于成为一个僵尸APP。美国用户可以翻墙到境外去下载或更新Tiktok。

从表面上看Tiktok是一家全球短视频和社交平台，美国仅仅是它的一个市场，Tiktok退出美国，还有广阔的全球南方(Global South) 地区、众多的一带一路国家。但是在中国之外，美国的苹果和Android两大操作系统垄断了全球手机和移动设备的应用分发渠道。这一禁令是否包括苹果和Google的全球市场，还有待于最终解释和具体执行。

所谓“帮助（enable) 分发、维护、更新”，具有很大的弹性。无限解释起来，甚至有可能会受到美国芯片及相关技术出口禁令的影响，有关社交应用可能无法获取相关的基础设施服务。或者美国可以用芯片禁令，迫使更多的国家接配合它限制制Tiktok。

1）禁止外国敌对势力控制的应用程序——在美国的陆地或海洋边界内，任何实体进行下列行为以分发、维护或更新（或帮助分发、维护或更新）由外国敌对势力控制的应用程序应属非法：

（A）通过市场（包括在线移动应用商店）提供服务来分发、维护或更新此类外国敌对势力控制的应用程序（包括该应用程序的任何源代码），使美国的陆地或海洋边界内的用户能够访问、维护或更新此类应用程序。

（B）提供互联网托管服务，以帮助分发、维护或更新此类外国敌对势力控制的应用程序给美国的陆地或海洋边界内的用户。

——H.R.8038

美国市场是Tiktok创意和内容的最重要来源，如果美国的大量网红和名人退出这一平台，Tiktok对于美国及全球的用户吸引力将下降。

尽管目前字节跳动的主要收入和利润都来自其国内业务如抖音等，但Tiktok的用户数量是抖音的两倍，下载量仍然在快速增长，不过Instagram在2023年的下载量已经超过了Tiktok。如果Tiktok失去了美国市场，也将无法与Meta和Google在全球市场竞争。

对于正在出海发展的中国企业来说，Tiktok具有标志意义。Shein正寻求在美国上市，Temu也在美国成为今年以来下载量最大的应用之一。目前美国下载量前十大应用中，有四个来自中国。

会影响中国其他社交媒体吗

禁令涵盖了社交类应用，即那些建立个人内容创造与分发账户体系的应用。以后来自中国企业的社交类应用，在美国将没有任何发展空间。

（2）涵盖公司：

（A）总则——“涵盖公司”的术语指直接或间接运营（包括通过母公司、子公司或关联公司）网站、桌面应用程序、移动应用程序或增强或沉浸式技术应用程序的实体，该应用程序：

（i）允许用户创建账户或配置文件以生成、分享和查看文本、图像、视频、实时通信或类似内容；（ii）在总统根据第（3）段第（B）项做出相关决定前至少2个月中的3个月有超过100万月活跃用户；

（iii）使一个或多个用户能够生成或分发可以被网站、桌面应用程序、移动应用程序或增强或沉浸式技术应用程序的其他用户查看的内容；

（iv）使一个或多个用户能够查看网站、桌面应用程序、移动应用程序或增强或沉浸式技术应用程序的其他用户生成的内容。

（B）排除——“涵盖公司”的术语不包括主要目的是允许用户发布产品评论、商业评论或旅行信息和评论的网站、桌面应用程序、移动应用程序或增强或沉浸式技术应用程序的运营实体。

——H.R.8038

从中可以看出，中国电商、工具、游戏类的APP不会受到影响。

问题来了，如果以法律禁止美国境内实体分发中国社交应用，那么苹果和Google商店可以在美国分发包括微信在内的其他中国社交媒体吗？

以宪法的名义

诉讼的焦点，将是宪法性(constitutionality) 之争，即美国政府能否制定法律限制言论自由，哪怕是在一家外国公司的社交媒体平台上。而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根本原则，就是政府不得制定法律限制言论自由，哪怕这些言论来自外国。

毕竟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提供了一个强大而又明确的表述：”国会不得制定法律.....限制言论自由”。从美国巡回法院到美国最高法院，都将无法回避这一重大的法律问题。

据美国一些宪法专家和法律学者分析，仅就发布的内容而言，第一修正案及历史上的判例有利于Tiktok。在个人隐私与数据安全的保护方面，Tiktok已经做出很大的努力，把美国用户的数据全部储存于美国境内，并建立了一整套透明的数据治理和审核机制。美国的法律学者也认为，美国的社交媒体和互联网公司普遍存在着个人数据隐私保护问题，如果政府打着这样的旗号对一家外国公司开刀，这显然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

美国宪法赋予了联邦政府保护国家安全的权力以及采取必要的手段。以往有过先例，以国家安全的理由，限制言论自由，限制国际贸易。

但是，目前美国政府还没有拿出证据证明Tiktok对美国的国家安全造成了什么危害。在Tiktok法案形成的过程中，拜登政府的国家安全及情报部门，对于国会议员进行了闭门的通报，但是已经有批评者认为，这些通报的内容应该公开，否则它可以树立起一个危险的先例，美国政府可以“空口无凭”地对一家外国公司进行敲诈；美国公民，至少是Tiktok的1.7亿用户，他们自由表达和创意的权益，也将被美国政府“空口无凭”地剥夺。美国民众尤其警惕政府以没有根据的国家安全理由，扩大对公众空间的控制与操纵。

违反美国宪法精神，也将让美国付出长远的代价。

接下来的一年，或者更加漫长

Tiktok的美国公共政策负责人贝克曼 ( Michael Beckerman ) 在内部备忘中表示：“这仅仅是一个漫长过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拜登签署之后，Tiktok必须在270天内退出美国市场。算下截止日期，应该是在2025年1月19日，正是在下一任总统就职上任的前一天，也是拜登此任内的最后一天。

如果Tiktok决定出售，总统有权延长90天，至2025年4月下旬。

在Tiktok法的司法审查（Judiciary Review）的环节，如果Tiktok提出诉讼挑战，法案规定在哥伦比亚特区联邦上诉法院(D.C. Circuit ) 审理。必须在此法案生效后165天内提出诉讼，即10月初。如果对其中某些条款提出诉讼，必须在90天内提出诉讼，即7月下旬。

Tiktok正式提出诉讼的同时，需要尽快制定应对策略。最重要是提供Tiktok不会对美国安全造成威胁有力逻辑和证据，并且提出新的举措让法官相信这一点。

如果Tiktok在D.C.Circuit败诉，可以提交到最高法院上诉。但是美国最高法院受理案件是有选择性的，并不是自动接受所有的上诉请求。

Tiktok必须提交一份“请愿书”（petition for a writ of certiorari），请求最高法院审理他们的案件。Tiktok必须说明案件的重要性，尤其是需要最高法院解决的重大法律问题。

最高法院每年会收到7000至8000份请愿书，但通常只有大约70至150件案件被接受审理，这意味着只有大约1%到2%的案件会被受理。

如果最高法院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受理Tiktok案件，它将进行更深入的审理，包括书面辩论和口头辩论。如果最高法院决定不受理案件，那么哥伦比亚特区巡回法院的决定将成为该案件的最终裁决。

一般来说，从地区法院到最高法院的所有程序走完，最长可达数年时间。但是，该法律在司法审查环节指定了哥伦比亚特区巡回法院直接审理，之后面临最高法院，如果不受理的话，就会成为终局。

如果逼近了法律最终执行的时间，如明年的4月份，司法程序还需要继续进行，Tiktok可以向法庭要求禁止令，暂时中止法律执行。这样司法程序会延长到4月之后。

这一过程将会充满变数。Tiktok将成为美国大选的一部分，既是传播者，也是被传播的焦点之一。中间可能会有Tiktok的用户利益群体、甚至投资者利益代言人发动有声势的游说，甚至可能会对美国政府发起诉讼。Tiktok的策略也将会是动态的。Tiktok将存在下去，它将是一个没有美国市场的Tiktok，或者是字节跳动不再有控制权的Tiktok；它牵涉到字节跳动的利益、投资人的利益、美国1.7亿用户的利益，相关法律的限制，以及美国国内和国际政治的变数，所有这些都将交织在一起，也可能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如果Tiktok的诉讼能最终进入最高法院，无论能否推翻这一法案，或者对这一法案进行某种修正，与Tiktok设计的新方案能大体吻合，这一事件对于全球地缘与网络、对于美国社会与文化、对于美国宪法的意义，都将是历史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