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暗涌Waves”独家报道了Kimi创始人杨植麟被老投资人提起仲裁一事。这只是整个事件的最新高潮。事实上,至少从半年前开始,Kimi、循环智能,以及众多利益方之间,就开启了一场漫长的撕扯战。
或许和一些人的想象不同,这中间最关键人物,或许并非杨植麟,而是张予彤。 因为她才是穿针引线的那个人——真正串起从循环智能到Kimi,再到近10亿美金阿里融资案的故事主角。
作为曾经的金沙江创投管理合伙人,张予彤曾投出小红书、深鉴科技、循环智能等代表作,是少见的在科技投资上颇有建树的女投资人。
关于她与Kimi的关系,从去年开始,就逐渐在一级市场传开。这几乎是投资界人人皆知、但又未公开的秘密。
目前,杨植麟被诉的仲裁案仍在保密期内。“暗涌Waves”访谈了近十位接近循环智能、Kimi、以及多方投资人,试图从外围拼凑起这场纷争的全景。
过去二十年,中国创投行业似乎没有出现过Kimi这样的先例:在一个技术创新、投入巨大,且商业化并不明朗的领域,如此短时间内就诞生了一家估值超过30亿美金的公司。 过快的速度背后,难免会有裂痕。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绝对真相很难被完全复原,但可以确认的是: 这是一个在少有的狂奔领域,人性被瞬间放大的故事。
张予彤 :真正的关键女士
在Kimi这家200多人的年轻公司里,张予彤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平时,她使用着一个叫“Aether”的花名——这与米哈游《原神》里的一个主角同名。在游戏里,这个角色被设定为一个旅行者,“在被天理的维系者带走血亲、封印力量后,不得不走上流浪和寻找之旅”。
很多人认为Kimi纷争的焦点在于杨植麟,但张予彤或许才是更关键的那个人。
截至今年4月之前,张的对外身份都是金沙江创投管理合伙人。但事实上,投资圈早众人皆知,她早已深度参与到了Kimi的运营,“就像是公司的大管家”。尽管截至目前,Kimi官方的对外表述依然停留在“仍未加入”。
时间回到2023年底。曾有多位试图参与Kimi融资的投资人对“暗涌Waves”表示,他们第一面见到的,往往并非创始人杨植麟,而是张予彤。
一家在AI融资中颇为活跃的FA曾告诉我们,一度有坊间传言:“予彤要去Kimi做CFO了”,甚至还有“要当CEO”的传言。
这种猜测在2024年春节后达到顶峰。2月下旬,Kimi拿到了阿里近10亿美金融资。在这笔中国大模型前所未有的巨额融资中,张予彤被认为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有接近这场交易的人士曾对我们表示:“谈判一直到了春节,导致春节假期,阿里战投都在加班”。也有媒体称,Kimi与阿里的此次联手,是由张予彤在新加坡牵头促成的。
但对于这笔融资,存在着两种声音。
正面的声音认为,张予彤无疑是扭转Kimi局面的人之一: 当时基于scaling law尚有效,还得有大算力的共识,如果没有阿里的这笔融资撑腰,出来晚、资历浅、一度估值才12亿美金左右的Kimi,很可能就此跌下牌桌。而出来早且已有相对成熟产品出来”的智谱AI和minimax,它们的估值都已跃过16亿美金、迈向20亿美金。
但也有一些AI创业者认为,这是一笔“更利于投资人、而非创业者的投资”——该轮融资完成后,阿里在Kimi中的占股约40%。
不过关于这种担忧,Kimi显然已有所考虑。
据“暗涌Waves”了解,Kimi不仅说服阿里转变战略——从小手笔投资到大手笔支持,还设计了一个相对理想的交易结构——它让阿里成为Kimi的单一最大股东的同时,还谈掉了一些苛刻条款,比如“做了AB股处理,使得团队保有绝对的决策权和控制权”。一家FA负责人对我们表示,继阿里后,腾讯也投资了Kimi,单凭这一点就能侧面证明Kimi的独立性。
总体来说, 这次融资像一次漂亮的奇袭。让之前在战局中并不占优势的Kimi,一举成为大模型赛场中估值最高的独角兽。而这中间张予彤功不可没。
张予彤的深度参与,不仅限于融资,还包括人力等方方面面。
一个猎头告诉我们,直到去年年底,关于Kimi的招人,给外人的感觉还是杨植麟说了算。但张予彤像是“一张复活卡”。“如果面试卡住了,找张予彤就能很快推进”,“搞定她,基本就会很快出方案。”
但即便如此,在阿里融资完成后的三、四月期间、“暗涌Waves”曾向多位Kimi投资人询问张予彤的身份转变,但他们依然三缄其口,“还是以官方口径为准”。
2024年3月下旬,我们曾向金沙江创投和张予彤本人分别求证该消息。金沙江创投的回复是:“她一直是我们的老板,只是去被投帮助多一点”;张予彤本人则表示:杨植麟是我的师弟,我现在只是帮忙。
不过,近期有接近人士对我们透露,过段时间,张予彤与Kimi的关系可能会进一步明确。
关于张予彤一直以来的暧昧身份,一种揣测是:估值170亿美金的小红书的carry如何分配,她和金沙江之间并未谈妥。2013年,金沙江创投在斯坦福大学举办了一场中国留学生创业比赛。二十多支参赛团队中,张予彤和金沙江创投创始人林仁俊,仅投资了后来的小红书创始人兼CEO毛文超一人。小红书也成为了张予彤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之一。
今年2月底,“暗涌Waves”就听闻到,kimi的套现之说在投资圈流传。但当我们将此和一位Kimi的投资人核对时,其否认了:“当然没有了”。这位投资人的说法是,张予彤是继朱啸虎之后、第二位依循业绩机制晋升至主管合伙人的金沙江投资人,是“见过大deal,大世面的”。
但很快,朱啸虎打破了这一切。
朱啸虎:“Shame!”
交锋出现在一个星期五的深夜。
2024年4月19日下午,“暗涌Waves”发布了《朱啸虎向左,张予彤向右》一文,其中提到张予彤离开金沙江创投的消息。
几个小时后的当晚11时19分,朱啸虎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段非常严肃的话:“作为投资人,GP对LP的fiduciary duty(信义义务,受托责任);作为公司董事,对股东的fiduciary duty(信义义务,受托责任)都是不能触碰的高压线!Shame(耻辱)!”
但几分钟后,朱啸虎又火速删除。
一位接近金沙江创投的人士当即对我们表示:“这就是写给张予彤的”。
据其所知,此前不久,张予彤和金沙江经历过一场纷争。据该人士的还原:在阿里融资落定后,金沙江创投的一些LP逐渐听说了张予彤深度参与Kimi的消息,纷纷去询问,“金沙江这时才知道张予彤的参与之深,并让人去查张予彤和月之暗面的关系。”该人士特意要求我们隐去他的身份。
此时有一个人浮出水面:“Kimi联创之一”的汪箴,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张予彤的老公。
汪箴是月之暗面几位联合创始人中最为独特的一个。月之暗面其他几位联创——张宇韬、周昕宇、吴育昕,基本都是杨植麟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同学,但汪箴毕业于复旦大学计算机科学系,后就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计算机工程系,且曾在Google担任高级软件工程师。从履历看,似乎和杨植麟并无很多交集。
加入kimi前,他曾担任新加坡独角兽领创集团(ADVANCE.AI)技术副总裁/CTO,而且还有过在一家投资机构尚势资本做副总裁的从业经历。
有AI行业猎头对我们表示,早在2023年,汪箴就在月之暗面帮忙,也会和他有沟通,但“汪箴并不是业务的decision maker”。
根据天眼查显示的股权结构,杨植麟持有78.968%的股份,周昕宇、吴育昕、张宇韬、汪箴分别持股10%、5.957%、5%、0.075%。
不过,有法律界行业人士向“暗涌Waves”分析,随着融资的不断稀释, “股权的真实比例其实体现在开曼公司那个层面。” 因为Kimi是拿美元基金的VIE结构,这意味着它不仅有一个境外的拿美元基金的主体,有一个境内的纯内资公司,中间还会有香港的主体,然后“最上边才能看到真实股权结构的开曼公司和BVI公司”。
据上述接近金沙江创投的人透露,尽管公开资料无法获知张予彤的股权占比,但在实际的股权架构设计中,疑似也有张予彤的部分,但可能通过他人、或其他形式代持。
至于朱啸虎为什么会深夜震怒,有投资人分析称,有可能他更晚才知道张予彤与Kimi的实际关系。“循环智能是张予彤的项目,关于它的消息,未必会和朱啸虎及时拉通”。
这里需要补充解释的是,尽管朱啸虎一直是金沙江创投的形象代言人,但他并不是金沙江创投的创始人。
金沙江创投的创始人之一其实是生于新加坡的林仁俊(其他两位后来分别离开)。2004年成立金沙江创投之前,林仁俊曾在美国创办三家互联网软件公司,并在莲花软件公司做过高管。他曾投出去哪儿、趣加游戏、小红书等项目,其中后两个张予彤也有参与。
除此外,金沙江创投的另两位管理合伙人,一是2005年加入的丁健,他曾是美国亚信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投出过地平线、盒子支付等项目;一是朱啸虎,他是2007年加入的金沙江。2011年加入的张予彤,则于2020年2月成为金沙江创投第四位管理合伙人。
多位投资行业人士对“暗涌Waves”表示,几位大合伙人中,几乎半退休的林仁俊才是张予彤的mentor(导师),很多时候,她和朱啸虎的信息“未必同步”。
另有一位接近金沙江的人士告诉我们,在了解到张予彤相关情况后,金沙江方面向张予彤询问。这里需要解释一点:基金通常会和自己的LP有严格协议,即合伙人在被投公司或相关企业里有利益,是不被允许的。据这位人士所知,张予彤而后否认了这一点。
后来的结果,从外部来看就是张予彤的离开。在今年4月对“暗涌Waves”的回复中,她也否认了自己加入Kimi: “确实后面会有更多时间去探索AI领域里的新机会,但现在还处于一个过渡期,还在基金做顾问和投后支持。”
一位投资界人士告诉我们,某种意义上,“顾问形式”是考虑到她投出过类似小红书这样的项目,对公司做出过巨大贡献。即便离开,也可以通过顾问这种身份,分享其中的利益。
还有一个值得说道的细节是,张予彤还在金沙江创投时,朱啸虎鲜少提及小红书;但最近一段时间,朱啸虎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小红书,昨天他还带了金沙江创投美元基金的LP们,前往了小红书总部参观。
“暗涌Waves”就此事试图联系朱啸虎和月之暗面,但双方均婉拒了现阶段采访。
在陈麒聪与杨植麟之间
相比朱啸虎,循环智能的其他老股东和Kimi矛盾得爆发可能更早。
循环智能成立于2016年,是一家面向企业营销客服的AI软件提供商,也是杨植麟和张宇韬这次创业前所在的公司。
除杨植麟与张宇韬外,循环智能还有另一位联合创始人陈麒聪。三位联创都是技术出身,且结识于清华大学的知识工程实验室。其中陈麒聪是CEO,杨植麟是负责AI和产品的首席科学家,张宇韬是CTO。2019年,循环智能又引入另一位做市场营销的联合创始人揭发。
2018年,在张予彤代表金沙江创投投了循环智能后,华山资本、靖亚资本和金沙江创投了PreA轮,之后真格、红杉和万物、博裕资本也参与进来。
一位AI投资人推测,老股东和Kimi的“友谊小船”可能翻在: 当大家知道在Kimi股权设计中,有张予彤的强烈存在。
在他看来,当时张的公开身份,还是金沙江派驻在循环智能董事会的董事,如果她在kimi中存在相关利益,会让循环智能的其他股东心理失衡。
其中她所代表的——在循环智能连投三轮、且占股权最大的金沙江创投可能要最为失落。但也有投资人补充说,关于金沙江为什么没有像老股东中红杉、真格那样,同时投资kimi,并不一定是没有给金沙江或其他老股东机会,也很可能是一种投资判断的差异。“毕竟朱啸虎公开发言里,一直对大模型都是不看好的论调,所以这里边也存在他们主动放弃的可能”。
另一个冲突点来自于循环智能和Kimi两家公司之间的博弈。
一位熟悉循环智能早期的投资人告诉我们,张予彤作为循环智能的天使投资人,对陈麒聪来说,同样有知遇之恩。这使得当杨植麟与陈麒聪产生利益争夺时,张予彤是知道底牌的人。作为循环智能董事会代表,如果她在一方有利益,在相关事务投票中,就难以做到公平、公正。
除张予彤外,杨植麟和老投资人的冲突也源自一些流程问题。根据“暗涌Waves”的多方访谈,目前存在两种说法。
其一是,创立Kimi时,杨植麟获得了循环智能CEO陈麒聪及主要股东的支持,陈麒聪也向公司股东发出情况说明邮件,通知该方案,获得确认和批准,但后来有人看到月之暗面估值狂飙后反悔了,又正好有几人没签字就一起耽搁下来。
另一种说法则是,早期陈麒聪可能答应了,或许也发过邮件,但并没组织大家开会。而且,早期老股东在签署豁免同意书的过程中存在反复,发现问题后一些人又撤了回来,其中也包括五家机构中占股比最大的金沙江创投。
关于循环智能应该在Kimi所占股比多少,也是双方的分歧点。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双方关系的定义。
循环智能的部分老股东认为,这是一种拆分:两家都是AI公司,且里边有首席科学家和CTO等核心人员和资产的参与和支持。
但在一些月之暗面的投资人看来,月之暗面做的事和之前完全不同,一个是做To C的超级应用,一个则是To B业务,根本是一种“离职重新创业”。
除此外,在同时接近两家公司的一位投资人看来,豁免同意书之所以被延误下来,也很大一部分源自Kimi在后续融资中并未被这些协议束缚。
通常来说,连续创业者如果没有拿到上一家公司的豁免同意书,一些投资机构是不会打款的,但实际操作中,也有一些机构会约定之后处理,并配有相应的惩罚或补偿措施。Kimi显然属于后者。
有知情人表示,大概去年五月左右,Kimi就收到了第一笔融资款。钱的到账也让豁免同意书的签署变得没有那么迫切。
一位AI投资人对我们表示,对于2023年的上半年来说,所有投资人更关心的当然是拿到投大模型的入场券,而不会让一切悬吊在一份未签署的豁免同意书上。
月亮与六便士
这一切缘何发生,又是否有另外的可能?
从外部环境看,这是新一波AI浪潮中,所有人都火急火燎,被一种巨大fomo情绪裹挟的产物。
对底座大模型创业者来说,这是一个起步就要5000万美金、且后续要无限投入的游戏,这导致融资几乎是创业早期最关键的、不能输的一场战争。但时间窗口还稍纵即逝:GPT4发布不过二十余天,市场就普遍认为,面向底座大模型创业的窗口期就已基本关闭,首轮资本军备赛也基本接近尾声。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投资人张予彤得以入局大模型创业的历史机遇。
对更多的投资人来说,不仅要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重投入标的,还叠加了中美冲突和美元基金萧条等时代大背景,这导致他们在面对底座大模型投资时,不仅急迫,还很早就出现了笃信技术或笃信市场的阵营分化。这也映射到了朱啸虎和张予彤的不同抉择中。
时间的过度压缩只是一方面。
一位大致了解事情原委的投资人对“暗涌Waves”表示:循环智能和Kimi这两家公司不仅横跨两代AI浪潮,前者还存在一个棘手的、三人股权均分的结构设计。这些都使得两家公司无论从核心人员,还是核心资产的区分上,都存在模糊地带。
对循环老股东来说,他们还叠加了两代AI热潮所带来的心理落差。月之暗面仅耗费11个月就获得单轮 10 亿美元的融资,这在上一波AI浪潮中是难以想象的。当时最头部的商汤融到10亿美金花了4年,旷视则用了 7年。
更症结的所在或许也就在于此。假定Kimi没有发展到今天这种样态,这一切争端或许也不会发生。 这是一个在巨大利益面前,人性被瞬间放大的故事。
在一位AI投资人看来,如果当时各方关系及时沟通,或许可以减掉很多麻烦。至于股权代持,他认为“只要在披露清单或者在LDD报告里有涉及,投资人都认可,那就是合规的”,“即便有特殊情况,也可以在抽屉协议里做注明,股东签字同意就行”,否则“可能违反尽责义务”。
至于作为循环智能的董事,对循环智能股东的责任,有很多投资人认为同样负有重要的尽责义务。但也有人认为要具体看约定,“毕竟董事不是一份全职工作。相比之下,她对金沙江创投的责任要更大”。
访谈中,有投资圈人士向我们讲述了一种理想状态:更早离开金沙江创投。但他也认为,这是一种“很难的选择”,“在当时那个时间点,让一个攥有明星项目carry的投资人放弃一切,选择一个出来晚、且身位并不好的创业公司,无疑是巨大冒险”。
对于Kimi来说,它获得的资金和关注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它作为一家创业公司能够获得的。但作为中国大模型鏖战中被寄予厚望最多的公司之一,没有人愿意Kimi的故事会因此受损。
据“暗涌Waves”了解,目前各方仍处于谈判之中。不止一位接近人士对我们表示,“说到底还是个利益问题,完全是可谈的”。
多年前,张予彤曾对“暗涌Waves”解释过她做投资人的意义:“别人去做繁星,由我来做黑夜”。但在现实的选择中,克制繁星的诱惑的确太难。
抑或,在遍地都是六便士的世界里,怎样才算看见的是月亮。